七年暗伤

　　认识臻生那一年，我才１５岁，而臻生已经是个２１岁的大小伙了。所以他总叫我丫头。

　　那天，有着很好的天气，我吭哧吭哧地往楼上搬东西，在楼道里的时候，碰见一个男孩，因为楼道狭窄，他于是侧着身子让我先过，我却不小心一个趔趄，差点摔倒，他忙扶住我，说：“要不我帮你搬上去吧？”十五岁的年纪，正是心思敏感的年纪，我感觉刚才那样十分丢脸，虽然箱子很沉，但还是一狠心，说：“谢了，不用。”拎着箱子就急急地要往上走，谁知道－－扑通！这下可好，真的摔了一跤。爬起来，我在心里骂了楼梯不下十八遍，就差没哭了，可有人在，只好忍了。他看着我眼里含着泪花、又憋住不哭的样子，想笑又不敢笑的，却不说话，直接从我手里拿过箱子，二话不说给我抬了上去，４０２，而他家在４０１，我们住对门，不过，我只是在这里租的房子，因为高中住校，为了让我的学习环境更安静一些，小姨给我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。

　　后来几次碰到他，我都是点点头，不敢说话，匆匆地就跑开了。谁叫我在他面前摔过跤呢，而我，又是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。一次，晚上下自习回来的时候，正要拿钥匙开门，他正好打开门出来，见到我，问了句：“你在ｓ中上学？”我点头，“嗯”了一声。他很羡慕的样子，说：“重点哦！将来肯定会很有出息。”我不理他，心想，你这个年纪，也不读书，整天早出晚归的，肯定不学好。于是很冷淡地就打开门进了自己的屋子，留下身后很尴尬的他。

　　他也没再和我主动说话，每次上下楼梯的时候碰见，他都会侧着身子让我先过，我能闻见他衣服上淡淡的洗衣粉的香，感觉每次他都是穿白色或黑色的衣服，但都很有型，他穿白色的衣服的时候很帅气，穿黑色衣服的时候很男人。一天下自习的时候，突然就下雨了，我站在校门口，正犹豫着该怎么办，是不是去宿舍找同学借把伞，一抬眼，却看见了他，他也看见了我，他迟疑了一下，还是走了过来，说：“你没有伞吧？要不我这把给你用，我不怕淋雨，跑着一下子就到家了。”我想他是怕说和我共打一把伞我不接受，所以这样讲。我也着急回去，因为还有功课要做，明天还有考试，于是说：“那，我们还是一起回吧。”

　　一路上无话，雨水滴嗒着，却显得很寂静，他把雨伞都罩在我这边，自己大半个身子淋在雨里，到家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头发、衣服都湿了。到家门口的时候，我轻声说了句：“谢谢你！”他竟然有些局促，眼里闪过一丝腼腆，说没什么。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他的脸，才发现那是一张很好看的脸，年轻的样子，只是却有些不符年纪的沧桑。第二天，考完试，感觉自己发挥的不错，晚上又可以不用上自习，于是买了一些橘子往家走。上楼正要开门的时候，听见隔壁屋子里传来他的咳嗽声，就想是不是昨晚淋雨感冒了。橘子拎在手里犹豫了一下，还是敲了敲他的门，半响，他才出来开了门，一脸憔悴无力的样子，他见是我，一愣，我赶紧把橘子递给他，说：“谢谢你昨晚送我回来，你是不是感冒了？要不要去医院？”他说：“哦，没事，一会儿就好了，你别站着啊，要不进来坐一会儿吧。”我对他生病心里有些内疚，于是就进去坐了一会儿。

　　屋子里很干净，家具很简陋，我说你一个人住么？他说不，他奶奶也在，只不过年纪大了，很少出来活动，现在已经睡了应该。说完起身去给我倒水喝，我说不用，他还是坚持去了厨房。我从小小的客厅能看到他的房间，有一个原木的书柜，上面有很多的书，墙壁上还贴着很多的画，不知道是不是他画的。他从厨房出来，递给我一杯水，我接过来，一看，却是一杯豆奶，热腾腾的。他似乎对我在学校的事情很感兴趣，问了很多，其实他原本是一个很沉默的人，平日话并不多，总感觉他有些忧郁，只是在谈到学校的时候，他眼里有种不一样的光彩。聊了一会儿，我说我回去了，他说嗯，然后起身送我，到门口我要开门进屋的时候，他说：“我叫臻生，你呢？”我回头，还没待回答，他又补了一句：“你那么小，我叫你丫头好了。”然后慌慌地掩了门。呵呵，我心想，既然说我小，下次叫你叔叔好了。

　　第二天，我中午回家午休，看到臻生家的房门开着，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太太在屋子里吃橘子，一盘子，都是剥好了的。她见了我，笑了笑，招手让我进去，说道：“你是住隔壁屋的那个丫头吧？听臻生说这些橘子是你买的”。我忙说没什么，想必这就是他奶奶了。和老太太聊了会天，回到自己的屋子，却再也睡不着，心里有些东西，好像被什么给堵了。奶奶说臻生是个可怜的孩子，原来有个幸福的家庭的，可是后来爸妈离了婚，妈妈和一个男人走了，没再回来，臻生判给了爸爸，可是爸爸后来有了女人，又生了个孩子，就不怎么管他了，他也受不了那个后妈的冷眼冷语，就跑到爸爸的老家一直和奶奶住了。奶奶还说，臻生原来读书成绩很好的，还特别喜欢画画，得过很多奖呢，可是后来却还是辍了学，还把奶奶贴在墙上的那些奖状都撕了下来，不许奶奶再贴了。知道这些后，我心里酸酸的，像吃过很多橘子一样。

　　日子过得很快，期末考试完，就放暑假了，我开始收拾东西回家。臻生知道我要回家，说请我去吃学校门口那家的鸭血粉丝汤，我欣然同意了。那天臻生穿着一件翻领白Ｔ恤，很帅气很精神，只是总觉得哪里不对，或许是他眼神里的忧伤和脸上的沧桑，总觉得他这个年纪，应该是很意气风发、很阳光的样子。可是，如果是我换成他这个境地，估计也阳光不起来吧。人和人，总是会有不同的悲与喜。我们走在林荫小道上，有鸟儿清脆的歌唱，有花香的弥漫的味道，是一个美好的夏日。我问他，你有什么打算么？他显然觉得我这个问题问得很突然，看他眼眸里瞬间闪过一丝忧伤，却又迅速地说：“有啊－－娶个漂亮的老婆吧！”说完，傻乎乎地自己先忍不住就笑了，笑声中却有一种无奈，我听得出来，我是多么敏感的一个人啊。我才高一，对这样地回答还真有些措手不及，噘着嘴表示自己的反抗。他说好了，丫头，每个人的生活不一样的，但是，我们都要好好、努力地活着。我抬头望着他的眼睛，那么清澈无辜；再看他的脸，那么坚毅淡然，突然就想流泪了。回家后，我反复照了照镜子，一遍遍问自己，漂亮么？漂亮么？

　　第一次觉得暑假很漫长，再回学校已经是迫不及待，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回学校还是能见到臻生。高二了，学习更加紧张了起来。周末的时候经常会去臻生家蹭饭，臻生的奶奶很喜欢我，说娃儿学习很辛苦，要多注意营养，于是臻生经常给我炒鸡蛋，西红柿炒鸡蛋，我最爱吃的一道菜。吃多了我也不好意思，说你上班挣得钱都买鸡蛋了吧。臻生总是一本正经地说，不用买，我自己养了母鸡的，每天都下蛋，你不吃，母鸡会有意见，认为你小瞧它的下蛋能力的。我没想到他也有幽默的时候，扑哧一声笑了。

　　臻生喜欢摩托车，他一直在攒钱想买一辆摩托车，还说买来的第一天，一定会带着我去兜风。因此，我比臻生还等的心急。后来我读高三的时候，臻生终于攒够了买车的钱。我放学的时候，就看见臻生在学校门口等我，和他一起的还有那辆崭新的黑色摩托车，他还是穿着一件很白的T恤，靠着摩托车，很像一个王子。我开心地跑过去，臻生将自己头上的安全帽取下来给我戴上，然后说：“你要坐好了哦。”然后，车就飞出去了。但是我还是觉得不够快，我说：“叔叔，您能不能开快点。”臻生说我有那么老吗？叫我哥哥就差不多了吧？我说你不开快点，我就叫你叔叔。臻生说，你坐在车上，我就不敢开快了啊。我说不行，一定要有飞一般的感觉。臻生拗不过我，只好试着加大了油门。我感觉风从耳边嗖嗖地过，眼前的景象瞬间即过，这种感觉很美妙，像鸟儿在天空自由飞翔一样。不知道为什么，突然想搞个恶作剧，于是我拿手去咯吱臻生的痒痒，然而我也就记得这么多。随后一声巨响，我就昏了过去，再后来，我感觉有人喊我的名字拼命地摇我，我缓缓睁开眼睛，看见臻生一脸的着急，我看着看着他的脸，忽然就放声大哭了。不是因为疼痛，其实，我并没有什么大碍，只是受了些惊吓和身上有些皮外伤而已。我哭，是因为，是因为－－－我看到臻生的脸那时已经血肉模糊。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，我难过得看着臻生，那一张本来完美无瑕的脸，如今却有了一道缝了二十几针的疤痕。臻生后来照镜子的时候，摇头笑着说了句：“漂亮老婆，以后看来是找不着喽。”我一听，泪水就哗哗地流了下来，我说叔叔你要找不到老婆，我就嫁给你啊。臻生说我都是你叔叔了，怎么能娶你啊？我说那我叫你哥哥阿，叫你哥哥了是不是就可以娶我了。臻生没有再说话，我看他背转身去，转身那一刻，我看见他的眼睛红红的。

　　后来，因为脸上的疤痕，臻生丢了那份工作。他说要去ＧＺ打工了，让我好好学习，一定要考上大学。我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，他笑着说丫头，等你考上大学，我就回来，回来娶你。我说真的么，他很认真地点头，说是真的。我的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。臻生走的那天，坚持不让我送他，但我还是请了假，躲在火车站的一个角落里偷偷地望着他，那天他穿着一件黑T恤，很酷的样子，可是我却觉得有些苍凉。他检票上车的时候，回头四处张望似乎在找寻什么，但终究还是没有找见，于是转身上车了，我看着他扛着大包瘦弱、孤单的背影，泪如滂沱雨。我开始拼命学习，我想一定要考上大学，这样臻生才会回来娶我。因为我的成绩一向就很稳定，高考的时候发挥正常，我填报了ＧＺ一所大学，我想这样又可以见到臻生了。臻生走后，臻生的奶奶因为身体不好，去了臻生的爸爸那里住，那所原来的房子闲置了下来。我毕业的时候也要收拾东西回家了，走的时候发现臻生的屋子里有人，于是去敲门，是一个中年男人，长得很像臻生，他说他是臻生的爸爸，过来收拾一下房间准备租出去。我对他说我是臻生的朋友，我说我能进臻生的房间里看看么，他点头同意了。

　　臻生的房间还是那么整齐，虽然落了一层薄薄地灰尘，但房间还有他的气息，还有那淡淡的洗衣粉的香味。我看他墙上挂满了画，水彩的、油墨的......他爸爸说都是他画的，我的心就疼了起来，莫名的。房间的角落里堆着很多已经破旧的画笔，还有干涸了水彩的调色盘，书柜顶端，还压着很多有些破碎的带着胶条的奖状，看他的书桌的玻璃下，还压着一张他小时候和爸妈的照片，照片的边缘有些残破，但都用胶条细心的粘过，照片中的臻生笑得那么开心，那么幸福。后来看到玻璃下还压着一个漂亮的信封，那是在他生日的时候我用来装送他的电子贺卡的，于是我拿出来，打开看，里面却是一张画着我的铅笔素描，歪着脑袋，微微地笑着，很甜，旁边落了一行小楷－－“漂亮的丫头＂。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，啪嗒帕哒地掉在塑过封的画上......

　　接到通知书的那天，我做了一个梦，梦见臻生对我笑，我跑过去，他却一下子不见，我在黑暗里找了很久很久，也没有找到，醒来的时候发现眼角里还挂着泪，把枕巾都给弄湿了。我有很久没有见到臻生了，也没有他的消息，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。去ＧＺ后，我喜欢大街小巷地串，我总以为能不期而遇地遇见臻生，然后会有一个浪漫的相逢场景，可是没有，虽然我总在有意无意地找寻，然而每次都是以落寞和失望收场。直到有一天，我在回老家的时候，听说学校附近的那片楼要拆，我就想去看看。去了，臻生的家已经不见了，只剩一些断墙残埂，孤单地立在那里。我心里有些难受，惆怅感铺天盖地的袭来时，我却梦境中般的看到一个人，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一个身影，我不顾一切地跑过去，我说，臻生？！他转过头，那张熟悉的有一道疤痕的脸赫然印在我的眼前，泪水瞬间就弥漫了我的眼，其实，我不知道我是该哭好还是该笑好。他还是那个样子，有些黑了，不过更结实了，黑衣服穿在他身上，还是那么有味道，竟然一点都没有变。我走过去，从背后抱着他，把鼻涕和眼泪都蹭在他的衣服上，他身上还是有好闻的淡淡的洗衣粉的清香，我说，叔叔，我考上大学了，你怎么没来找我。他说，我现在是叔叔了，可是你却不再是丫头了，你都２２岁了，还哭鼻子啊？我这才想起来自己真的已经２２岁了，他已经２８岁了，一晃七年，我却一点都没有觉察到，感觉一切就在昨天，感觉我还站在楼梯间，他侧着身让我过，我闻到他衣服上淡淡的香。我松开他，说，那我都长大了，你能抱抱我么？他站着不动，也不说话，过了很久，他似乎有些艰难地开口：“我，已经结婚了......”后来，我也看到他的妻子，一个不高也不漂亮的女人，仿佛比他还要年长一些，但是看她温婉的样子，应该相当贤惠，我看着他们并肩走着，没有拉手，背影渐远，当看着那个穿着黑衣服的身影消失在我视线里的时候，我的心一下子就空了，里面什么都没有了。

　　回到家，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，从抽屉里翻出那张他给我画的素描，点上打火机，看着火光跳跃着，映着我的泪光，我知道有些东西随着这张塑了封的纸，也燃成灰烬了。有些东西，经得住岁月，经得住风雨，却不一定经得起燃烧。妈妈敲我房间的门，说：“默默，你在干嘛呀，怎么一股焦糊的味道呀？”我说没事，妈，晚上给我炒盘西红柿炒鸡蛋吧！

　　我从此没有再见过臻生，最后那次见面离别时，他对我说了一句话，他说，丫头，如果还有来生，我会天天给你做西红柿炒鸡蛋......

2007年8月5日

默默发表于2010-08-10 17:3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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