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 恋

一夜未能安枕，耳畔似乎总有轰轰的涛声。当宾馆木门上竹帘缝隙中透进一丝光亮时，我就爬起身，赤着脚跑到海滩上去看海。

这是在斯里兰卡旅游的第三天，我们从大象出没的美丽的米日内亚国家森林公园，到险峻的、饱含历史辛酸的西吉利亚狮子岩，再到这面对广阔印度洋的斯岛西南海滨。总算起来，从太平洋的渤海湾长途跋涉5000余公里，来在这里，最想知道的，就是这里的海与我家乡的海有何不同。

天阴阴的，遮住了太阳，但海面却是亮的，湛蓝湛蓝地铺陈开去，直达天际，与灰蒙蒙的天连成一线，风，似乎就从那里吹过来。

海岸呈S型向远方延伸，一株高高的椰子树弓着身子将绿色的头颅探向大海，满头枝叶在风中摇曳。其身后还有一片矮了不少的椰树和更低矮些的芭蕉，倒是个个挺直了身子，在晨风中轻摇曼舞，一派逍遥自在的模样。时不时有三两只乌鸦在林中起落，导游说，乌鸦是这个国度的神鸟，见到她就像在我们国家见到喜鹊一样，预示着喜讯和吉祥。

海滩平平展展的，像一条蜿蜒的缎带，随着错落的s型海岸线时隐时现。几道白色的波浪展开银色的翅膀，相跟着漫上海滩，发出一声声高歌或低叹。

海沙是纯净的，细细的铺成一条金色的路，上边没有一粒石子、一棵水草，也没有冲上岸的贝壳、小鱼、小蟹、小虾。而在北戴河、青岛、海南，这些都是有的。

赤脚跑在海滩上，不几步便觉出了异样。海水漫不到的地方，沙是松软的，一脚下去就埋到了脚脖儿，而海水刚刚离去的地方，沙却是硬板板的，脚踩在上边，只留下一个浅浅的脚窝，还会发出啪啪的击打声。于是，就追着海浪的足迹跑，浪进我退，浪驻我扰，浪退我追，海滩上留下一行曲曲弯弯的脚印。不禁想起了第一次观海。

北戴河，上世纪八十年代，还是个小渔村。泥泞的道路、低矮的草房、满街跑的鸡鸭，还有5角钱一斤的螃蟹，3毛钱睡一宿的小店。海滩上，几个青年追逐着浪头，浪进我退，浪退我追，海滩上留下一行曲曲弯弯的脚印。突然一个大浪毫无征兆的冲上来，全身湿透。如此反复数次，最后，愿意的、不愿意的，统统跑进海里忘情的扑通一阵。后来，又去过许多海滩，但具体的情境都忘记了，只在梦里闪过几个片段。如今，又在这里追逐浪花，却已届花甲之年。太平洋、印度洋原本一体；中国、斯里兰卡，区区8小时航程，20岁、60岁，也不过弹指一挥间…….

一只金色的椰壳歪倒在一个沙堆上，椰头被刀削去，内里倒是干干净净的，没有一颗沙粒。他是被人吸干汁液丢到海里，又被海浪送回人间。拾起它再次送回海里，看着它在波峰浪谷里沉浮，忽然想起了漂流瓶许多浪漫的故事，后悔没在椰壳上刻记些什么，又遐想它能漂流到何方。可遗憾的是，当我跑回来的时候，发现那只椰壳又躺在沙滩上，一个海浪上来，它便向高处挪动一步，再一个海浪上来，它又向高处挪一步。大海是博大的，却不贪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，大海是正直的，不肯收纳人类的弃物。

于是驻足观海。

海是蓝色的，远端风平浪静，离岸近了，便起了涌。涌好似一道长长的篱，立得直直的向岸边推进。涌的前边是三排白色的浪花，天哪，是三排，不是四排也不是两排！当最前边的一排浪伏倒冲向海岸的时候，后边的涌立刻变成了白花花的浪，其身后又立起一道蓝色的涌。涌前边或许会出现一些细碎的小浪，但很快并入到那三排浪中去。真是鬼斧神工，神奇的大自然，神秘的大海。

正在惊讶之际，忽觉得足下不稳，踉跄了几步才站住了脚跟。原来不知不觉间，海浪已经漫到小腿，跳过膝盖，打湿了衣裤。海浪退坡时，流经脚部的水顺带着将脚跟下的沙挖空，让你脚跟悬空差点来个倒栽葱。转过身来背对大海，看大海又怎样对我。海浪漫卷上来，浸过脚跟、爬过脚掌、淹过脚踝，在身前沙滩上画出一个扇形，留下几许泡沫，轻轻地吻着你的脚，给你一种酥酥的、痒痒的感觉，缓缓地、恋恋不舍地退了下去，可是你的脚掌下立刻被掏空了，而脚跟下还有一方净土。眼光还滞留在后浪、前浪相撞搅翻的海水里，一阵眩晕袭来，使你不得不赶快调整步伐以免跌倒。

难测的大海，恐怖的大海。

悠然想起儿时读过的一篇“寻狮记”。故事大意是，古时，某城为了防水患，定制了一对石狮要运过河去镇守城门，但当船行至河心时不幸翻沉，一对石狮沉入河底。县官判断，石狮一定会被湍急的河水冲到下游去，于是命人顺河搜寻打捞，但数月无果。这时，一位智者告诉县官，应该向上游寻找，而非下游。果然，人们在上游数里之外找到了那对石狮。这个故事讲的道理是，落水的石狮挡住了水流，迫使其改变方向，从石狮身下流过，首先掏空了狮身下迎水面的泥沙，令石狮逆流翻转，从而走到上游。照此逻辑推断，如果方才我砰然跌倒，老妻该到哪里去寻找我呢？

次日，是我们回国的日子。一早，我又到海滩上晨跑，一并向这片美丽的海滩告别。与北戴河比起来，这片海更宽阔、更深邃、更洁净、更原始、更天然，浪更大，涛声更响亮，也更令人留恋。

赤脚跑在海滩上，不几步便觉出了异样。不仅海水漫不到的地方，沙是松软的，即使是海水刚刚离去的地方，沙也是松软的，虽未淹没脚脖，但也将脚面盖住。是斯里兰卡不想让我走，还是这片海滩留我再盘桓几日？于是我又追着海浪的足迹跑，浪进我退，浪驻我扰，浪退我追，海滩上留下一行曲曲弯弯的脚印。回头看时，几重浪来过，脚印便不见了，黄沙路上没有留下一点人迹。忽然响（想）起一位哲人的话：你来或者不来，我都在这里………